陳瑜在內堂待了一會兒，漸漸穩定了自己的情緒。

她聽到外面，封長情已經離開，病人也漸漸多了起來。

接著是鐘槐的聲音：“小綹，回來。”

“可是……病人這麽多……洪大夫都有些忙不過來了。”

鐘槐低聲道：“陳姑娘身體不適，讓她多休息一會兒。”

“……是。”

鐘槐看了內堂緊閉的門一眼，他是明白人，回春堂如今病人多起來，也是因為陳瑜醫術高明所以吸引了病人前來，對回春堂來說，也是幫了大忙，如今她身子不適，哪能總催她。

鐘槐正要轉身離開，哪知這時候陳瑜卻又出來了。

“陳姑娘？”

“我沒事。”陳瑜掛好了面紗朝前走，“病人這麽多，有些病情嚴重的都是等不得的。”

她坐堂看診，照顧的最後一個病人離開之後，已經是日暮西斜。

她站起身來，活動了下肩背。

夥計適時的送上一杯熱茶，“陳姑娘，來，喝點水，潤潤嗓子。”

“嗯。”她的確也是渴了，端起杯子正要喝水，卻動作頓了一下，又慢慢把茶杯放回了桌上。

夥計眼尖，瞟過回春堂門邊站著的一個魁偉的人影，頷首退走了。

彭天兆走進來，憨厚的笑了一下，露出滿口白牙，“陳姑娘。”

陳瑜道：“還好，只是把把脈。”

“你這就要回去了吧？我送你。”

“嗯。”

此時時辰的確已經不早，陳瑜抿了口茶潤喉，進去裏面和鐘槐支會了一身，便離開了。

她住的院子就在回春堂附近，走路也不過眨眼的功夫。

彭天兆陪同在側，那只空蕩蕩的袖子隨著風慢慢的飄動著……陳瑜忽然覺得眼睛極不舒服，心底一抹深沈的愧疚又開始發酵，費力的別開眼：“我下午見過封姑娘了。”

正當彭天兆不知道要說什麽的時候，陳瑜開了口。

彭天兆怔了一下，忽然變得緊張起來，“封姑娘肯定告訴你我們要拔營往常州去了，哎……才剛從常州回來，這才沒過幾日，竟又要回去了……”

“嗯。”陳瑜淡淡應了一聲。

兩人相顧無言，夕陽把兩個人的影子拉的很長很長，一直到走到陳瑜住的院子門口，誰都沒再說一個字。

陳瑜上前把門打開，“要不要進去坐會兒。”

“不……不了。”彭天兆有些僵硬的道：“我……我是來和你告辭的——”

陳瑜忽然擡頭看他，眼底閃過一抹詫異，原來，他不是來招呼自己準備好一同前往的。

彭天兆半垂著眼簾沒看到，繼續道：“不過你放心，我走後你這邊的一切我都已經安頓好了，銀子方面也不需要你擔心的，回春堂那邊，你想去坐堂看病就去，你要是不想去的話，那就不去，這次也不知道要去多久……”

彭天兆忽然住了口，看著陳瑜欲言又止。

陳瑜卻平靜的看著他，“我知道，你一切小心。”

“嗯嗯……我記住了，我會小心的，我……我……”彭天兆醞釀了好久，一些話卻總是梗在喉頭說不出口來，半晌，暗暗嘆了口氣，“那你也要照顧好自己，嗯，就這樣。”

陳瑜點了點頭。

兩人就這樣站在小院的門口，好一陣，陳瑜悠悠一嘆，打破了尷尬的氣氛，“你要進去喝杯茶嗎？”

彭天兆僵硬的笑了一下，“不……了，營中要準備的事情還很多，我……我先回去了。”

“好。”

“……”

道別的話已經說完了，彭天兆卻站在門口挪不動腳步。

陳瑜問：“還有什麽交代的嗎？”

彭天兆點頭，又用力搖頭，“沒……我……我看著你進去我再走吧。”

“……”

陳瑜點點頭，“好。”說罷果然轉身進了院子，可彭天兆還是木樁一樣的立在原地一動不動的。

陳瑜心中嘆息，索性直接進了堂屋。

門簾垂下。

彭天兆伸了伸手想叫住她，最終卻什麽都沒說出口，深深嘆了口氣：罷罷罷，現在也不是最合適的時候，等他從常州回來再說吧。

……

大隊人馬很快整裝待發。

這次因為並非緊急軍務，行軍也慢，而且帶著宋家夫婦和於氏，所以人馬還是分了兩波。

重甲騎兵自然為一波，由岳長庚帶著先行出發。

唐進和封長情兩人再帶一千騎兵和宋家夫婦於氏在一起。

一隊人馬收拾停當之後，午時正式出發。

封長情和唐進騎在馬上前行。

封長情拽著馬韁，一邊瞧著唐進胯下那匹棗紅馬，微露疑惑：“這是常州營中的那一匹嗎？”

“你倒是眼尖。”唐進撫著馬鬃，“抱月暴斃之後，我一直沒有坐騎，所以傳信彭天兆前來的時候將這匹棗紅馬騎來，這匹馬雖不是什麽名駒，但不比抱月和追風差。”

“嗯。”封長情點點頭，“這我在常州營的時候就知道，對了，剛才出發的時候看到夫人臉色有些差，好像生了病。”

“說是天氣熱了，有些中暑。”唐進臉色微微一凝，“這次上路咱們帶了韓先生，貼身看顧著應該沒什麽事情。”

封長情道：“還是小心為好，如果夫人身子實在不適，就放慢些速度，或者停下讓她歇兩日也好。”

“嗯。”

晚上到了宿頭，於氏下車的時候臉色愈發不好看了，還不小心一腳踩空差點掉下馬車。

好在封長情就在跟前，飛快的上前，正好把掉下來的於氏扶住。

於氏眼皮有些沈，看見是封長情，微微露出笑容，道：“沒事，我不礙事的……”

封長情沒說什麽，“我先扶您進去。”等進了客棧，將於氏安頓好出來，嚴肅的對唐進道：“夫人身子不能再趕路了。”

唐進點點頭，“行，那咱們就在這鎮上停三日。”

他們這裏出來，白瑾年專門派了韓葉跟隨。

韓葉前來看過之後，表示於氏是因為身體太過虛弱，天氣一熱便泛起暑氣來，問題不大，只要好好消消暑，睡一兩日就好。

大家聽後自然都松了口氣。

晚上，封長情看著於氏喝下藥，出來的時候正瞧見彭天兆看著天上的半邊彎月唉聲嘆氣。

想當初，自己在嶺夏初遇彭天兆的時候，他還是個糙漢子，沒想到過了這幾年，他倒也多愁善感起來。

多半是為了陳瑜吧。

她想著。

彭天兆聽到腳步聲回頭，見是封長情，臉上的表情也懶得收斂，還又重重嘆了口氣，“老大，你說陳姑娘現在在做什麽？”

“……”

彭天兆又道：“她話少的很，在海陵又沒有朋友，也不知她自己會不會照顧好自己，好好吃飯，好好休息。”

“……”封長情默了默，“不然你去接她，一起回常州好了。”

“可是我們剛從常州帶她到海陵，她是個女孩兒家，又沒有習過武，身子弱的很，哪能禁得住這長途跋涉的，況且常州那邊不知道什麽情況，哪有海陵安定。”

彭天兆又嘆了口氣，“海陵算是我的家了，那邊還有鐘先生他們，偶爾還能照應一下的。”把關心的人安頓在自己的家裏，他自然是最放心。

封長情卻問道：“那你有沒有想過，如果你去常州，起了戰事，三年五年，甚至十年八載，都回不去呢？”

彭天兆一怔，“如果真有戰事，我自然要身先士卒，我要是帶她去了常州，要讓她怎麽辦？我去殺敵，她在營中又能做什麽？她早說過，她想要安定的生活，能采藥看病，安安穩穩的過日子就好……我其實也想了很多，她是個好姑娘，我這樣沒根的人，其實是不配她的，她在海陵很好，要是我十年八年的回不去，她能找個疼她照顧她的夫君，我也會祝福他。”

封長情沒想到他已經想的這麽透徹，醞釀了一籮筐的安慰的話只得全都咽下去。

但還是說了一句：“如果你實在舍不得，回去海陵也可，我給白世子寫封信，讓他在海陵軍中給你安排個職位，這樣你就可以照顧陳姑娘。”

封長情看得出，彭天兆對陳瑜十分喜歡，陳瑜對彭天兆，瞧著也不是無心，既然有情，她也樂的成全。

彭天兆卻搖了搖頭，“我可是你的副將，你要上場殺敵，我怎麽能回海陵做縮頭烏龜，除非你是嫌我只有一只手礙事的很。”

“怎麽會？”封長情忙道：“你知道我不是那種人，好吧好吧，你決定就好，只是……有花堪折直須折啊，我不想你以後後悔。”

“以後的事情以後再說吧！啊對了，你和將軍成親這麽久，有沒有喜訊？”

“什麽喜訊？”

“這裏。”彭天兆指了指自己的肚子。

“……”封長情無語半晌，“你想多了。”

現在是多事之秋，她還沒準好要做母親。

在這件事情上，她和唐進都很有默契，所以一成親就去找了諸葛臨風，拿了能避免有孕且不傷害身子的藥。

彭天兆哈哈大笑，“好吧好吧。”

……

於氏休息了兩日，到第三日的時候，身子終於恢覆，一隊人繼續前進。

接下來的幾日，天氣都陰沈沈的，每日總要漂幾滴小雨，天氣不那麽熱，於氏的身子也一切如常，就這樣出了海陵地界。

一出海陵，連著好幾日都是露宿荒野。

封長情也深切的體會到了如今的形勢。

這一路上過來，不是逃難的難民，就是殺人越貨的盜匪，他們遇到幾波，沿路解決，倒也救了一些難民。

這些難民是往海陵湧過去的。

大家都知道，海陵是安生的地方。

到了七月十五中元節那日，正好下起了大雨，唐進一行人被堵在一個小村子暫且落腳。

村子早已荒廢，看起來已經空了不久，一個人都沒有。

將於氏安頓好了之後，封長情又去看了宋家夫婦和小梅。

這一路上為了防止小梅亂說話，唐進一直給她服用安神的藥物，此時依舊睡得很沈。

宋家二老見封長情來了，忙站起身來，“小情，不去休息，怎麽還來瞧我們？”

一路上他們親眼見封長情斬殺賊寇的英姿，對封長情是越發的喜歡，甚至覺得他們這樣尋常的人，能和封長情這麽親近實在是三生有幸了。

封長情扶著二老坐下，道：“風餐露宿的，怕你們受不住，所以專門來瞧瞧，你們二老還好吧？要是有什麽身體不舒服的地方一定要告訴我。”

“沒事沒事，別看我們上了歲數，身子骨硬朗著呢，小梅我們也認真的看著呢，沒啥事，別擔心。”

“嗯。”封長情點點頭，確定二老一切都好，才離開，又囑咐彭天兆仔細照看著。

雨還在下。

唐進站在不遠處正朝封長情招手。

封長情打著傘，快步跑了快去，“怎麽了？”

唐進把她額頭上幾縷濕了的發絲捋了捋，“別總只顧著別人，也要留心自己，這天氣要是著了風寒可有你受的。”

“沒事。”封長情笑的高興，“我身體好著。”

“你——”

唐進正要責備兩句，卻見不遠處湧過來一批像是難民的人。

他們這一路救了不少難民，也有分一部分糧食出來給難民吃，只是今日的這些難免瞧著很兇悍，竟然動手搶糧食，和唐進手下幾個騎兵打了起來。

唐進道：“我過去瞧瞧。”

“嗯。”封長情把傘交給了唐進，自己躲在了破屋子裏。

唐進走過去的時候，手下的人已經把動手的難民全部抓了起來。

男女老少都有，一個個面黃肌瘦，看著地上掉下去的半塊餅眼睛都在發綠光。

“餅……給我餅……給我……”

馮紹輝上前，低聲道：“這些人看樣子好幾天沒吃了，都餓瘋了——”

唐進點點頭，淡淡道：“誰的餅？”

現場霎時鴉雀無聲。

唐進慢慢再問：“我說，這是誰的餅？你們應該知道，我問第三遍是什麽後果。”

一個高個子的士兵站了出來，“將軍，是我的。”

“你這三日不必領口糧。”

“是。”

那士兵應下，其他人也不敢有任何多餘的話。

唐進招呼過馮紹輝，低聲吩咐：“看看這些人，如果沒什麽不對的，就把糧食分一些給他們。”

“是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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